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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日專稿 | 陳耀輝:過年

2024年02月09日12:01 | 來源:人民網-吉林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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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將盡夜,萬裡未歸人。

(唐 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

一年,人類生命的長段﹔

萬裡,紅塵世界的遠端。

在這蒼茫時空境域裡,有多少聚散與悲喜,多少希望與落寞,誰來給出能令人心通透的答案呢?這就是中國人“過年”的意蘊吧。

華夏的美學,就像唐人五律的標格,取法自然的宏麗與精微,確切與綿渺。既常見而易得,又高妙而難說。“一年將盡”“萬裡未歸”,時空上的極端,似乎輕如光影,又似乎重如山岳,硬生生在人的心地裡,催迫出“年”的滋味。

極致的貴重,極致的世俗,洋溢的喜慶,淡淡的惆悵,萬般滋味紛至沓來,五彩繽紛,光怪陸離,世界轉瞬之間就變成了萬花筒。律呂諧調,山水關聯,這就是文化大國的華麗又精致的民俗美景。

在我們的心目中,隻有春節才是年。

春節的名稱,是辛亥革命之后出現的,作為新文化的一個標志。中華民國成立之初,孫中山先生宣布採用西歷,也就是俗稱的陽歷。中國傳統歷法則被稱為夏歷或舊歷。陽歷年稱為元旦,夏歷的大年稱為春節。這一措施,實際是想用陽歷年代替舊歷年。

民國政府屢次下令禁止春節放假,或許是為了新文化革命徹底一些吧,可是基本不起作用,用魯迅的話說,“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中國人始終把元旦看作一個時間概念,而春節的習俗幾乎是生命的概念,是不可代替的,它就像是深深嵌入民族文化的DNA。

就這樣,中國出現了“雙軌年”,一個奇異的文化現象。

時至今天,春節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最大的、最厚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承載著我們這個民族數千年來的文化積澱。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大?隻要看看每年幾十億人次的春運潮就可見一斑了。記得2015年有個統計數字,全國的春運大軍達到37億人次,相當於讓非洲、歐洲、美洲、大洋洲的總人口搬一次家。平均每天就有7000萬人踏上旅程。對於一個中國人以及全世界的華人而言,過年不是一天或者一個夜晚,而是一個長達一個多月的節日氣氛非常濃烈的時段。

尤其到了臘月二十三,年味兒變得越來越濃了。這一天俗稱“小年兒”,這是春節文化中一個重要的日子。這天有一件大事,就是祭灶,送灶王爺上天。全中國從這一天開始,過年倒計時。

關於灶王爺,據說是魏晉時期被派到人間的,每戶一位,專門監視人的一舉一動。在臘月二十三這天向天帝匯報,天庭會根據人們的善惡表現,在新的一年裡降下禍福,實施獎懲。

魏晉以前,灶神是管理人間飲食的神。魏晉以后民間對灶神的祭祀,看上去像是一種賄賂行為,祈求灶神到天庭多說好話,別說壞話,甚至用灶糖封口,干脆您啥也別說了。宋朝的范成大有首《祭灶詞》:“送君醉飽登天門,杓長杓短勿復雲,乞取利市歸來分”。這位“范爺”更牛,他不僅要求灶君閑話少說,而且希望他討點賞賜回來與咱分享。

過去,起碼是“文革”之前,東北農村幾乎家家供灶王爺。所謂灶王爺,就是一張木板畫,貼在鍋台后,整天煙熏火燎中。有的人家不常打掃,房笆上的灰塵結成串,隨著大鍋的水蒸氣東搖西擺,掉到鍋裡或挂到灶王爺臉上是常事。就這樣一位沒少吃苦頭的“埋汰爺”,“文革”期間破四舊,卻首當其沖。我聽說,在我就讀的大學裡當時有位系領導被批斗,罪狀之一就是供灶王爺。原來他有感於城裡的春節缺少年味兒,特意買個灶王爺供上,想讓孩子體驗一下什麼叫“年味兒”,結果卻成了宣揚封建迷信的鐵証。

千百年來關於祭灶的故事很多。最令人悲催的是宋朝的呂蒙正焚詩祭灶王。這位呂先生早年貧困,為了祭灶,向肉店老板娘賒肉數兩。屠夫回來知道后大怒,追到呂家要肉。此時肉已下鍋,屠夫竟伸手撈肉而去。呂先生嘆息再三,隻好以詩為胙,焚詩祭灶:“一炷清香一縷煙,灶君今日上朝天。玉皇若問人間事,為道文章不值錢。”可能灶君受了感動,為他說了好話,所以他后來做到宰相,成為一代名臣。

分析祭灶的心理,多半是為了祈福,另外也不排除人們對自己的修養不太放心,因此實施了托管。

這也是因為善惡的觀念,在他們的心裡很是緊要,對神祇充滿敬畏的緣故吧。古人說“慎獨”,其實那些做到慎獨的聖人君子,獨處的時候,又何嘗不是以自己內心,對著天地,充滿敬畏。看似迷信的祭祀活動,卻讓人完成了一次慎重的內心觀照,這將有益於人的自我完善。這樣看來,千百年不曾斷絕的習俗,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唯物的根源。就像我的家鄉在臘八前后殺豬,那也是東北最冷的時候,離春節又近,又便於保鮮。

我國各地過年的風俗習慣略有差別,基本上大同小異。

以我的家鄉東北鄉村為例,小年之后,首先是大搞衛生。洒掃室內塵土,做到窗明幾淨。衣服、窗帘、床罩、被褥等等,都要清洗。個人洗澡的時間可以稍后一些,最遲不能超過臘月三十。這些事情,再懶的人也要做的。

這期間還要磨豆腐,撒年糕,蒸黏豆包,做好以后,放到倉房凍起來,可以一直吃到正月末。這類預制食品,可以為正月裡休閑娛樂活動節省下很多做飯的時間。

除夕前兩三天,每家都開始貼窗花、貼年畫,拿著紅紙請村裡書法好的人書寫春聯。

臘月二十八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刨凍肉。東北的農村,臘八殺過年豬之后,除了請全村人飽餐一頓之外,剩下的便大卸八塊,選擇院子擋光的一角,用干淨的雪鋪墊、覆蓋,再從井裡打來清水,反復洒在上面,凍成一座小型冰山。這比任何冰箱都要保鮮。到了臘月二十八這天,要把一部分凍肉刨出來,拿出幾塊擺在案子上化開,為年夜飯准備食材。

普通農家,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肉,這時突然有這麼多豬肉擺在面前,高興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小孩子,更是兩眼放光,圍著桌子轉。孩子們不懂烹調,但想象力豐富,小翅膀一下子就飛躍了各個環節。看著鮮肉流口水,成年人誰能有這覺悟?

東北人家煮肉,隻要大鐵鍋裝得下,不怕塊兒大。豬肉下鍋,年味兒終於可以聞得到了。

在我的記憶中,最清晰的年味兒,是擀花椒的氣味。回憶童年時代,感覺中,村子裡的很多人家都沒有專門的面板,但是幾乎每家都有兩口大櫃,一般都是父母結婚置辦的,用來儲藏重要的物品。大櫃通體實木,高一米左右,五六十公分寬,長度應該不小於一米五。兩個可以掀開的櫃蓋,取下來裡面朝上,就是一張面板,可以用來擀餃子皮。家裡的櫃蓋每年都要用來碾壓花椒,平放在土炕上,用一隻酒瓶,把大約二三兩干透的花椒粒,分成數份,在櫃蓋上來回推壓,直至碎成粉末。卡卡脆響中,滿屋子都是花椒的香,忙碌的家人來回地走動,身上也會沾染一些,有點兒像古書或者中藥的氣味。

杜牧《阿房宮賦》中說:“煙斜霧橫,焚椒蘭也”。在古代,椒和蘭,都是很奢侈的香薰材料。至今一想到過年,就會記起屋子裡彌漫著的花椒的芳香。

年前這些准備工作,都是有次序的,哪個在先,哪個在后,每家都有合理的安排。誰家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可以向村中長輩以及見多識廣的人請教。很多知識,在此后的一年裡也都是有用的。有句俗話說,傻子過年看鄰居,過日子往往如此,榜樣就在身邊。

村子裡如果有理家能力差的,或者經濟困難的人家,親戚鄰居,都不會看笑話,總有人送些米面油鹽、煮熟的食物,或者親自幫忙。記得童年的時候,父母總會打發我們,去某某家看一看,也不說什麼事情,等我們回來的時候,總要仔細詢問。

忙年增進了親戚鄰裡之間的和睦,年節的喜悅,也激蕩著人們內心的善良博愛。過年期間,見有人受苦或者心情不好,對東北人來說,是不可以漠視的。

春節最重要的時刻是除夕,這是從臘月三十晚餐開始的大年夜。家家戶戶,最好的菜肴,都會展現在晚餐的桌子上。這就是年夜飯,這是中國春節文化的重頭戲,是萬萬不可少的。

傳統的老北京年夜飯必有“荸薺”,取諧音“必齊”的意思。可見合家團圓是年夜飯最大的價值取向。“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這是中國人宗族觀念、家庭觀念最集中的體現。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最開心的是團團圓圓。這頓飯,也是與祖宗神靈共進的晚餐,是家族成員之間彼此認同和感情溝通的機會,很具有神聖的性質。外地返鄉的人,如果未能及時趕回來,會成為全家人最大的遺憾。

年夜飯是一年之中最豐盛的,菜肴往往多到幾天都吃不完。好在天氣寒冷,容易存放。有的人喜歡回鍋肉,喜歡燴菜,為什麼喜歡其中的味道呢?歸根結底,這都是從幼年開始,年夜剩菜的味覺記憶。快樂中接受的事物,總能念念不忘。

年夜飯之后,是一家人的娛樂時間。所有的家務都做完了,所有人都可以坐下來休息。從前的鄉村,火盆是此時全家人的中心。最老的長輩、最小的晚輩,離火盆最近。現在家家都有沙發,寬而且長,很舒適。但是坐著的時候,總覺得格局有點兒鬆散,人氣不足。比較起來,暖氣比火盆強十分,但是我還是十分懷念當年的火盆,熏人欲睡的溫暖。

如今全國各地,基本都是守著電視機,觀看中央台的春節聯歡晚會。這也是中國人最愜意最歡樂的時刻。

東北人家晚上10點以后,便開始燃放鞭炮、煮水餃。無論城市還是鄉村,幾乎是突然之間,遠近鞭炮齊鳴,響聲連成一片。這時,整個中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全都沉浸在節日的興奮中。仿佛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歡樂,送給別人,送達四方。所謂鳥鳴嚶嚶、鹿鳴呦呦,同一節日,同一步調,同一聲音,更容易讓人感受普天同慶、民胞物與。

爆竹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最初是將一截竹筒燒熱,令其出汗,然后快速摔到台階上,發出爆裂的聲音,是謂爆竹。宋代出現了火藥爆竹,聲音更大。神話傳說有一種魔獸專門在年夜襲擊人類,它唯一害怕的就是爆竹的聲音。想來或許是古時候人煙稀少,出於對黑夜的恐懼,所以才制造轟鳴巨響。那麼平時怎麼不用爆竹呢?平時大家都不出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不著的。偶爾出屋子,貪黑辦事的人用不用爆竹呢?別人都在睡覺,你放爆竹,噼噼啪啪,不是找罵呢麼。估計就算怕黑也得挺住,這叫少數服從多數。

現在想來,童年乃至少年關於春節的記憶,鞭炮的誘惑要遠遠超過對美食的渴望。一年的夢想都在除夕的午夜噼噼啪啪的炸響中。那個時候,餃子已經包完,父親拍去手中的面粉,在院落裡放下一張炕桌,桌上擺著供品和香火。不遠處燃起一堆篝火,就在這堆篝火邊,被打開包裝的鞭炮已一字擺開。早些年的所謂煙花爆竹無非是“二踢腳”(也叫雙響子),一挂200響的炮仗,以及“鑽天猴”“摔炮”、飛碟等一些小玩意兒。我年齡稍小的時候,隻能捂著耳朵看著父親和哥哥在放鞭炮。那時的“二踢腳”很安全,是用手拎著放的,第一個響炸在手裡,第二個響炸在半空,此起彼伏,煞是爽心。放鞭炮是一年最熱鬧的時候,所有人都聚在院子裡看滿天的焰火。

放罷鞭炮,我們這些七八歲的孩子們便拎著紙糊的燈籠挨家挨戶撿拾未炸響的炮仗,揣在兜裡,沒事的時候拿出來在小朋友面前顯擺。也常常用來嚇唬女孩子,點著一個扔在她們面前轉身就跑,很傻的樣子。有大一些的淘氣的男孩子,還會把一挂小鞭系在豬或狗的尾巴上,點著以后看狼奔豕突的樣子,有時也因此引燃了柴草垛,遭到大人一頓暴打。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遙遠的記憶,現在城裡的孩子隻能當童話聽了。

往昔的春節,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李谷一《難忘今宵》的美妙歌聲。“神州萬裡同懷抱,共祝願,祖國好,祖國好!”這是對當代春節文化的最好的詮釋。

除夕夜吃餃子的習俗,在明清時代就已經盛行了。餃子要在晚上10:30之前包好,鞭炮響起,餃子下鍋。因為新的一年也就是農歷的正月初一,是從半夜子時亦即晚上11:00開始的。所謂天交子時,正是舊年的亥時與新年的子時更替的時刻,而餃子的諧音,正好與交子相同,因此就有了更歲交子的寓意。

按照舊俗,家人之間的拜年,給孩子們的壓歲錢,都是在鞭炮響起之后,吃餃子之前,現如今內容還在,時間上已經比較靈活了。

正月初一早晨,第一件事是貼春聯,早飯過后,開始到同宗的親戚家拜年。拜年的次序是先從輩分最高的人開始,符合吉事尚尊的禮節。正月初二丈夫要陪著媳婦回娘家,帶著禮品給岳父岳母拜年。新婚的女兒一般是初三回門。為什麼新婚的女兒回娘家要晚一天呢?這大概是因為新媳婦初來乍到,為了在新的家庭裡面建立更好的人際關系,要協助婆婆做完家務,給重要的尊長拜年,禮節上要做得充分些。再晚一天回家行不行呢?夫家需要考慮兒子與岳父母的關系,考慮到對方期盼看到女兒的心情,所以遲了不行,早了也不行,實踐証明,初三這一天是恰好的。通行的禮節都是權衡人心的最折中的結果。

春聯須在大年初一的日出之后、午飯之前粘貼。“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的《元日》詩,膾炙人口,中國人耳熟能詳的。

春聯是中國獨特的節日文化,起源於古人辭舊迎春的桃符。把神荼、郁壘兩個神的名字,刻寫在桃木板上,挂在正門兩側,用以驅邪祈福。五代十國時期,后蜀皇帝孟昶在桃符上分別寫下“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兩句對仗的律句。文史學界一直以來都認為這是最早的春聯。直到莫高窟藏經洞出土敦煌遺書,人們發現更早的春聯,是唐人劉丘子作於開元十一年(723年)的兩句:“三陽始布,四序初開”。這比后蜀的春聯早了240年。明朝初年,由於朱元璋的大力提倡,新年題寫、粘貼春聯,發展成全國規模的文化活動。此后春聯數量越來越多,形式也越來越精致。

春聯又稱對聯、對子,上下兩句,須是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以此類推,詞性相同,詞意相對。上下句相同位置的字詞,平仄聲調必須是相反的。也是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聲調出律必須有拗救,兩句的意思不能太接近,太近就犯了“合掌”的毛病。總之遵守的是唐代五七言律詩對聯的規矩。

東北人家不論貧富,過年都要貼副對子。

過去,許多文人、書法家就是通過小時候給村鄰寫對子嶄露頭角的。我對書法的愛好,也是這個原因。父親是村小的老師,每年都負責給全村幾十戶人家寫春聯。起初我在旁邊看熱鬧,打下手,到了十二三歲,就把這個活計從父親手裡接了過來,一直到我考上大學離開家鄉。

農村裡有很多老人不認字,有時我要親自到家裡幫他們把對聯貼好,上下聯弄錯了倒是小事,如果把“肥豬滿圈”貼在家裡的門楣上,玩笑就開大了。以前這樣的笑話就不止一次地發生過。二十幾年過去了,我一直在心裡有一個願望,能在年前回老家給鄉親們寫一寫春聯,可惜每年的年根都忙得不可開交。

春節期間的許多習俗,產生在我們民族的童年時代。用現在的觀點看,可能覺得幼稚、天真,甚至荒誕。其實古人的風俗,幾乎每一樣,都有其現實生活的基礎。比如祭祖,實質上是對先人惠愛的一種回報。敬神,實質上是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望。各種儀式的規程,所對應的,恰恰也是實際生活的合理次序。一個個節日,每一樣風俗,在我們的情感河流中,都是往昔生活的島和橋。

出了正月,即便是北方,天氣也開始回暖了。城市樓檐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流淌。敲打在石階上的淅淅瀝瀝的水滴,與不久之前的爆竹煙花相比,顯得格外寧靜。而一個盛大的春季,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中,悄悄地來臨。(詩逸長白)

(責編:姜迪、謝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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