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明講述|北方的文化遺產·中國最后的漁獵部落

2020年01月02日13:34  來源:人民網-人民視頻
 

【開欄的話】

拄著棍子,戴著狗皮帽子,在漫天大雪中,走進大車店、村落人家、山裡行幫窩棚……行走、尋找、記錄30多年,曹保明已寫出文化著作100多部,計2000多萬字。

“多年來,許多次和他用手機聯系,他都是人在山川之間。不是在荒蕪人跡的深山老林裡保護森林文化,就是在流水湍急的鬆花江和鴨綠江、圖們江地帶搶救文化遺產。我一聽到他人在山裡,就羨慕他,被他感動。”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馮驥才評價曹保明是在“做東北文化的源頭記錄”。

2020年1月1日起,人民日報客戶端吉林頻道將開設文化學者曹保明專欄,傾聽文化故事,走進文化記憶,親近文化遺產。

30多年前,曹保明來到了查干淖爾,冒著風雪嚴寒,他雇牛車坐爬犁,住在漁家土炕上,跟著老漁把頭拉魚、收魚。在冰上,在漁家,一點點搜集整理,終於記錄下最后的漁獵部落。今天,就讓我們從查干淖爾冬捕開始,走上我們的文化遺產尋根溯源之路。

曹保明:1949年生人,中國著名文化學家。中國文聯全委﹔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第六、第七、第八屆副主席﹔中國文化遺產搶救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文化遺產保護發展專家委員會委員﹔吉林省文聯副主席﹔吉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吉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組組長﹔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十大杰出人物﹔中國民間文藝最高獎“山花獎”成就獎獲得者。已出版《東北木幫史》《東北淘金史》《中國東北行幫》《東北民俗》《雪山罕王傳》《東北文化源頭記錄》等專著100多部。不少作品被譯成英、美、日、韓等國文字。

查干湖冬捕

曹保明

好多年來,我就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用我的雙腳走遍東北。走,其實是在尋找,尋找北方民族在久遠的生存歷程中真正的生存形態。因為我覺得,人類的諸多文化其實隻有很少一部分被文字記載下來,更多的更重要的部分是傳承在人自身的生存形態上。我走啊,尋找啊,終於有一天我來到了一個叫查干淖爾的地方。

放眼望去,白鹼土干涸在茫茫的原野上,裸露的土層被風雕刻成一道道的溝岔,冬季枯黃的草在冷風中抖動著,透過蒼涼的土地遠方竟是一個巨大的湖泊。那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水域,結著白茫茫的冰。大雪厚厚地覆蓋在冰原上。風把雪刮起來如煙一般地彌漫在遠方。可是在風雪彌漫的村落、土道、草垛間,卻奔走著一個個屯人,他們在冰雪上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跳起古老的舞蹈,然后背起漁具,牽著馬匹,趕著爬犁朝著茫茫的冰湖上走去……他們去干什麼?

當地人說,是去打魚,又叫冬捕。

冬捕就是冬季捕魚,是生存在這裡的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他們腳踏冰雪走動時的姿勢,他們說話時的方言土語,他們勞作時的手勢和行為,我突然覺得這裡正是我多年來在尋找的地方。於是,我走上茫茫的查干淖爾,我坐上冬捕人的爬犁和他們一塊去看“臥子”,我躺在網房子的土炕上聽著戶外的風雪入睡,我跟著老漁把頭大車一塊去拉魚、收魚,我在冰上一件件詢問那些捕魚工具的名稱,我聽許多老掉牙的漁把頭講述以前的事。當歲月的時光一點點消逝,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渴望,那就是我再也忍不住想把這裡發生的一切告訴人們,在大東北吉林,在黑土北方,有一塊全世界都在尋找的大自然的淨土——查干淖爾,那是大自然保存下來的一塊原色,是和青藏高原一樣珍貴的地方——人類漁獵文化的活態遺存。

人們說鬆花江和嫩江交匯處是一處獨特的地方,兩股大水把這塊土地和草原滋潤得無比肥沃和富饒,星羅棋布的泡湖散布在鬆原的土地上,這兒可以稱之為一個多湖泡之地,僅在前郭爾羅斯地域內就有大小湖泊27處之多,而其中查干淖爾不但是這兒最大的湖泊,同時它也是中國十大淡水湖之一。

查干淖爾為蒙語,即“白色的湖泊”之意,地處今鬆原市前郭爾羅斯境內,就是北緯45°09′—30°,東經124°03′—34′的位置上。據著名民俗學家王迅在《郭爾羅斯考略》(遼寧民族出版社2002年6月版)中考証,查干淖爾是今天的稱呼,在宋遼時,稱之為“大水泊”或“大魚泊”。北宋曾公亮主編《武經總要》載:“鴨子河在大水泊之東﹔黃龍府之西,是鴨雁生育之處。大水泊周三百裡。”到了明代,這片大水泊被稱為“拜布爾察罕大泊”(也稱“白馬兒大泊”)。湖水面積四萬公頃,蓄水七億立方米,是發源於大興安嶺得福特勒罕山北麓的霍林河末端的堰塞湖泊,靠四季的雨雪,匯各處的水源而形成。歷史上,它同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達萊湖和現俄羅斯境內的貝加爾湖一同構成了地球的“肺”,調節著人類和地球北半部一切生靈的生存環境。由於查干淖爾古時的自然狀況保存得好,這兒的一切特產也得到世界的關注。這兒湖中的魚完全是靠食草籽和小虫為生,於是被人稱為“綠色”營養晶,有極高的養生的價值,從遠古時起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在歷史久遠的歲月中,自然同人與共,人類保護了自然,又使得自己依賴自然得以延續生存。據草原上著名的民俗學家蘇赫巴魯介紹,從前蒙古族人不食魚,而且還保護“水”。小孩子在草原上放牧,不但不許牛羊在水中撒尿,人也不許。他小時候,阿爸阿媽就告訴他,千萬別往湖泊河水中撒尿,不然惹怒了水神,草原會有災難。善良的老人其實是把草原人保護自然的意識傳承給了孩子,這是北方民族人民的一種生存品質,也是一種生存能力。而其實,他們是把包括查干淖爾在內的這一片土地按原色生存狀態保護下來。

食魚習俗最早是由漢人開始的,那時,包括鬆花江、嫩江在內的諸多條江河上都有了打魚人,查干淖爾上也有諸多船在夏秋捕魚。由於這個湖泊生長著獨特的自然植物,水中昆虫繁多,魚兒吃水中的小虫和湖邊的草籽,構成了獨特的肉質。這兒的風向也奇怪,有時東南風突轉西北風,於是剛剛順向的草籽便會大片的倒向水中,成為魚兒的美食。

查干淖爾的風向和它西北部的台地有關。在如今乾安境內的陳字井、黃字井、天字井等處,西岸明顯高出東岸。這兒秋季冬季多刮西北季風,把成熟的草籽通過勁風帶人湖心,自然地喂養著水中的魚類。而新廟和青山頭一帶地勢偏平,生長著荷花、菱角一類植物,這是魚兒喜歡吃的,諸多的大魚秋夏喜歡在這一帶活動。魚兒有了自然良好的生存環境,查干淖爾就成了它們生存的最佳之地。據有關資料統計,僅在查干淖爾內就有各種魚類68種之多,如鯉魚、鯽魚、草根、鰱魚、麻鰱魚、鰲魚、鱒魚、狗魚、胖頭、牛尾巴、魚感(han)條魚、嘎牙子魚、白魚、串丁子魚等等,真可謂“三花五羅十八丁”樣樣都有,而查干淖爾捕魚最典型最輝煌的時候就是它的冬捕。

在東北,從深秋到初冬,一切江河湖泊都被嚴寒封凍了。

歷史上北方交通就不便,一到冬季,許多封凍的大江大河便成了爬道。如果漁民們在江上鑿冰捕魚,往往會使爬犁和大車不便通行。北方人心是善良的。冬天,他們不在大車和爬犁行走的冰道上打冰眼,於是便選擇在泊泡湖一類的水域上鑿冰捕魚,這樣查干淖爾就成了北方冬天最熱鬧的天然捕魚場。

查干淖爾真正的冬捕始於遼金時期。據史料記載,遼帝最喜歡吃“冰魚”。每年臘月,遼王都要率領家眷來北方,在嫩江、大安月亮泡、查干淖爾泊子或達賚湖湖面上搭建帳篷。他在帳篷裡把腳下的冰刮薄,薄到像紙片兒,這時可以看見魚兒在冰下游動。看夠了想吃時再將薄冰打開,鮮活的魚兒就接二連三地跳上冰面……歷史上習慣把這種冬捕稱為“春捺缽”。

捺缽,契丹語,是“行在之意”,指遼帝出行所在地。《遼史·營衛志》載,“遼國盡有大漠,浸包長城之境,因宜為治,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魚,歲以為常”。而“春捺缽”是指皇帝“從正月上旬起牙帥,約六十日方至。卓帳冰上,鑿冰取魚。冰泮,乃縱鷹鶻捕鴨雁”。他晨出暮歸,從事弋獵網釣,舂至乃還。這在王迅的《郭爾羅斯考略》中已明晰記載:“北主與其母皆設次冰上。先使人河上、下十裡間以毛網截魚……預開水竅四,名曰冰眼……”

鑿冰眼又稱鑿冰窟窿,下“串聯網”,打水中魚,這活是最難干的。鑿冰洞、下網、起網,一濺一身水,冰上的水也有半尺厚(這是打眼時咕咚筢子打出來的),所以冬天打魚人身上一身水,衣裳裡一身汗,北風像刀子一樣,往人身上一“扎”,轉眼給你穿個透。江水給衣裳“挂了一層甲”(凍了一層冰),裡邊汗水也結了一層冰,人在冰上一走,裡裡外外“咔嚓咔嚓”直響。

冬捕與平時捕魚活動的不同是,這是一項集體活動,不是一個人能獨立完成的,這是需要諸多人的配合,並調動這兒的諸多民族一塊參加的一項活動。冬捕就是面對嚴酷的大自然,去鑿冰捕魚。當地人有個習俗,查干淖爾冬捕,誰不去冰上見識一下,誰就不是“漢子”。這是對男人體魄,能力的一個衡量。在北方,誰沒去查干淖爾打過魚,誰甚至就找不上媳婦。為了冬捕,各行各業都開工作業,木匠打爬犁,車匠造大車,皮匠做皮襖,鞋鋪做靰鞡,編匠編漁具,麻繩鋪打繩織網,割葦的人也忙著編魚囤子……

整個查干淖爾,一片忙碌。

冬捕又使各民族之間,人與人之間得以交流。由於要組織漁業隊,打工的小股子、網戶達和船戶,捕魚人和把頭,各種手藝人,還有魚店的掌櫃和老客,各種大車店和旅店,都有了一種交融和聯系。這在某一點上,起到了促進社會的發展和文明進步的重要作用。甚至在冬捕的日子裡,動物也得到了重視。馬要頂一個“股”到冰上的捕魚場“拉馬輪”﹔狗要看網房子﹔牛要拉魚、運魚。冬季的捕魚活動,使人和動物親近了,使人和自然得到了實實在在的融合。

一切文化和精神在冬捕的日子裡得到了全面的展示和傳承。查干淖爾冬捕是人類生存成果的一次大的,全面的,輝煌的展示和普及。人的品德,人的生存能力,人的精神面貌,都在這種壯麗的活動中充分地釋放出來。

這種從春夏就開始准備了的活動,使人們憋足了勁,要把在冰層下養了一夏一秋的鮮美魚兒捕撈上來,於是使冬捕活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民俗……

嚴冬,當厚厚的白雪覆蓋在茫茫的嫩科爾沁草原上,當老北風呼嘯吹刮的時候,查干淖爾壯麗的冬捕就開始了。這時候,土地在顫動,馬兒在嘶叫,人們在吶喊。

那是黑土北方的人的一種抑制不住的熱情,在心底升騰。

他們戴上狗皮帽子,穿上老羊皮襖走向自然。那是一種回歸,是一種原色的生存味道,是一種原始古老圖騰的復活和復蘇。

在地球上,古人類生存的文化形態至今仍能讓人直接去體驗和感受這種原色的地方如今已為數不多了。

進入查干淖爾冬捕,有一種走進遠逝的樓蘭古地之感,又好似來到秘魯印地安人古老的生存部落,你會感受到大自然在平凡地接納你,又在生動地擁抱你。

是的,這兒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后一處被自然和人類完整保存下來的漁獵部落。

文中視頻制作單位:鬆原市夫余國文化傳媒

文中圖片由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相關部門提供

(責編:李家鼎、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