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處的溫暖(我與一座城)

任林舉

2020年07月22日08:54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來源:影像中國

  長春的雪,從來都不是尋常的飄落,而是彌漫——無邊無際的彌漫。

  潔白的雪花飛滿蒼穹,天地之間就沒有了界限。蒼茫裡,是誰在飛針走線?一針緊似一針,反復牽引著人的目光,一時竟分不清雪花是從天上落下,還是從地上飛起。街道、河流、田野、房屋等等,地上一應事物之間的邊界和輪廓,都在雪中變得模糊。

  四十多年前,1978年10月,我還未滿十六歲,拿著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第一次走在長春的大街上。那時候,年少懵懂,剛從一個偏遠的小村庄出來,不知道要怎樣應對這樣一個高樓林立的城市和城市裡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在,這座城市已經給我預備好了可以埋頭閱讀的書桌,還有可以倒上去酣睡的床鋪。

  仿佛一夜之間,一睜眼,我就遇到了那場雪。寒風退避,雪落無聲,有幾分暖意,有幾分溫柔,溫柔得讓人心軟。過去,我是經常站在鄉村的雪中向往城市的﹔如今,我開始站在城市的雪中幻想未來。

  天已經斷續下了兩日的雪,仍無意停止。我和相識不久的同學們,手拉手走在雪中。積雪在我們的腳下吱吱呀呀,傳達出時緩時急快樂的聲音。

  我們從長春電力學校的東門出發,穿過平陽街,穿過解放大路,一直向春城電影院進發。那天晚上要上演的電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名字叫《吉鴻昌》,當時各大中專院校和企事業單位競相包場,一票難求,長春市僅有的幾家電影院需要不間斷播映。因為我所在的學校在院校裡排位並不靠前,所以場次就排到了半夜。

  時值午夜,市內的公交車已經全部停運。而那個年代,出租車等交通工具還沒有出現,幾公裡的路程,隻能靠雙腳一步步丈量。從開放的兒童公園東門進入,西門穿出,進入最負盛名的人民大街,右行八百米就到了大名鼎鼎的人民廣場。廣場上的紀念碑巍峨、高大,我們從紀念碑前走過,夜晚寧靜異常,隻有我們一行人腳下發出的沙沙踏雪聲。

  那天,回來的路上,大家毫無睡意,每個人都很興奮,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另一部電影的主題曲:“紅岩上紅梅開,千裡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中間相隔多少坎坷與周折,又相隔多少場風霜與雨雪,已經無法准確統計。當我再一次走在一場紛飛的雪中,長春這個讓我一度成為過客的城市,慷慨地許給我一個可以躲避風雨的居所,我在長春住了下來,而且一住就是經年。我不再青春年少,但卻如一棵把根扎得很深的樹,感受到了這片土地深處的溫暖。

  也是午夜,也是在人民大街,大街兩側高樓林立,夜晚的街道燈火通明,五光十色,大街上的車流拖著一條光的尾巴往來穿梭,將整條街道描述成一條色彩的河流。

  那個晚上,我和曲有源老師在他的家中秉燭長談。也許是因為我的新書《玉米大地》終於出版﹔也許是因為曲老師的新詩集即將付梓﹔也許是因為多年來的彼此相互關注、關心,以及那份與文學並無關聯的情同父子的情誼……我靜靜地聆聽著他對我的叮囑,從生活到修身,從工作到文學,從現在到未來,從理想到信念……他讓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和優長﹔懂得了放棄與堅守﹔學會了敬畏和勇敢。

  我深深地知道,此夜不同尋常,但卻不知道窗外正無聲地下著一場大雪。當我深夜離去時,曲老師執意要出門送我,並執意要站在大雪中陪我候車。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在他已經不再濃密的頭發上,落在他已經微駝的背上和他表情凝重的臉上。那情景,讓我感覺我可能正面對一次隆重的遠行。但我心裡想得更多的,是多年之后,當我回想起那晚雪中的情景,我的心會涌起怎樣的波瀾。

  轉眼又是十年,城市仍然像一張沒有畫完的圖畫,在擴展,在豐富,雖然還沒有最后完成,但卻比以往更加豐滿、絢麗。而我卻單單因為它的雪,因為它純淨的白色,就心懷依戀。從最初的雪,到后來許多場雪,種種的情景、種種的經歷、種種的故事,已經讓我深深認定,長春的雪就是一種無法回避的美好機緣。

  冬天再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一棵樹如果在一座城市把根系扎得太深,就已經不再是一棵樹,而是城市固有的一個部分。它在歲月中汲取的一切,如今都要反哺給歲月﹔它在城市中所得的一切饋贈,如今也將回饋給城市。

  那天,突然接到老友的電話,不為別事,就是一份來自好友的關切。我們暢敘交流,一抬眼,又是一場紛飛的大雪,從天空飄向大地,又從窗外飄到窗裡,在我的身前、身后、頭頂以及生命深處——彌漫。


  《 人民日報 》( 2020年07月22日 20 版)

(責編:李洋、謝龍)